桂花蒸
■杜洪莲
又是一年金秋季,又是桂花飘香时。虽说已不像漫长的酷暑季节那样,整日赤日炎炎似火烧,然而高温闷热的秋老虎余威仍在,迟迟不肯离场。
记得小时候,每逢这个季节的晚上,临睡前,母亲总会不知疲倦地一边给睡在蚊帐里全身散发着腾腾热气的我们兄妹几个打着麦秆扇,一边轻轻地感慨道:“唉,快到中秋啦!桂花‘肿’啦!”
睡意朦胧的我总是很奇怪:“桂花怎么会‘肿’呢?”迷迷糊糊中,每次想开口问问母亲,却始终敌不过那顽固的瞌睡虫,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终于带着疑惑沉沉睡去。作为一个小孩子,等到第二天醒来,心思又被多少新鲜好奇的事物所吸引,早把昨晚的疑惑丢到爪哇国去了。于是“桂花‘肿’”于我而言,就成了一个始终不解的谜。
后来上了大学,迷上了张爱玲,把她的小说看了又看。有一回,在看她的《桂花蒸阿小悲秋》时,一开始,我就遇到了和很多读者一样的问题:这篇小说的题目怎么怎么怪?‘桂花蒸’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直到看到了文中这几段话--
“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
“对门阿妈道:“这天可是发痴,热得这样!”阿小也道:“真发痴!都快到九月了呀!”
忽然之间,心灵福至,脑中如一道闪电突然闪过,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妈妈说的桂花‘肿’,就是张爱玲笔下的‘桂花蒸’啊!原来它指的是每年农历八月桂花飘香季节,江南特有的这种‘又热又熟又清又湿’ 的天气特征。
《桂花蒸 阿小悲秋》写于1943年的上海。“通过一个处于现代性进程中的上海洋场世界却来自宗法乡村的下层娘姨丁阿小的琐事、感受、体验、品性及其与主人、丈夫、儿子、同伴关系的细致叙写,消解殖民话语、宗法伦理的权威,也展示在沉重的现代都市生活压力下女性生存的卑微与琐屑,却依然不失自尊、责任感和向好之心。”
“无论她(指丁阿小)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她总无力改变这种卑微而艰困的生存状态,她的前景是黯淡无光的。”(王攸欣刘彤丹:张爱玲小说《桂花蒸阿小悲秋》细读)
都说“境由心生”,在这篇小说中,“‘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这样的环境描写,既符合主人公阿小的身份,又符合她的心理—
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的上海女佣阿小,在她的眼里,秋自然有着浓浓的悲凉意味。在‘桂花蒸’的夜,她甚至从街上小贩的叫卖声,也听出了无尽的烦忧:“街上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四个字一句,不知道卖点什么,只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小贩的歌,却唱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烦忧都挑在他坦子上。”
从此,“桂花蒸”这个词在我心目中,除了代表高温闷热,还和“悲秋”,和“人性永恒的悲剧,生命永久的苍凉”联系了起来。
然而,最近,我的这种刻板印象却因为一位外地朋友的话而改变了。
我们陪着这位来自经济发达地区、惯于走南闯北的商界朋友在街上闲逛。因为正是“桂花蒸”季节,一会儿大家的头上都开始冒汗了。作为东道主,我们都感到有些歉意,打算叫滴滴打车。谁知这位朋友却一边连连摇头,一边做深呼吸状,然后闭着双眼陶醉一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慨道:“我每次来到衢州,最喜欢大街小巷地满城逛。你们衢州人真幸福呀!你们这里不仅山好水好,连每天呼吸的空气都是香的呀!春天来,我闻到的是满城樟树花的醒人头脑的清香; 秋天来,闻到的是满城桂花的沁人心脾的甜香。做一个衢州人真幸福呀!真心羡慕你们衢州人啊!”
我霎时哑口无言,不禁呆住了。于是不由地想起了毕淑敏的话:“我们太多注重了自己警觉苦难,我们太忽视提醒幸福。享受幸福是需要学习的,当幸福即将来临的时刻需要提醒!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们要对自己说,这是春天啦!心里就会泛起茸茸的绿意。”
原来,先前每当“桂花蒸”来临的季节,我只注意到它不好的一面,却从来没有想到,在一个外地人看来,衢城的这个季节是如此美好。若不是他的提醒,“桂花蒸”在我心里会继续和恼人的潮热、永恒的悲伤、生命的苍凉等等这些消极的感受相联系,而不是和满城的桂香、丰收的喜悦、家人的团聚之类的幸福联系在一起……
那么,从此之后,每当金秋来临的季节,我们衢州人是否就该对自己说:这是秋天啦!从而在心中泛起阵阵暖意:
桂花蒸,桂花蒸,蒸出一个桂香四溢、幸福满满的衢州城!